2023年5月18日 星期四

2023/5/18【2023 TSO名家系列】黃佳俊、海夫里格與TSO

雖然協奏曲之發軔,從強調獨奏者或獨奏群與伴奏之間的競奏關係,變為漸漸強調獨奏者的炫技性,然而這股核心價值,在19世紀卻逐漸面對考驗。在當時,固然有為明星式獨奏者所量身訂作的炫技式協奏曲,然而從貝多芬、舒曼、李斯特以降,卻又逐漸興起另一種風潮,強調獨奏者與樂團間的密切互動,不讓樂團侷限於伴奏角色。而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就可以說是這股趨勢的顛峰。


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完成於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23年之後,這兩首鋼琴協奏曲的創作歷程在作曲家的人生中,代表著不同時期的想法與音樂思維。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並沒有縮減編制,反而比起第一號的三樂章架構,第二號正式成長為與交響曲相同的四樂章架構,在世界上眾多的鋼琴協奏曲中也是異類。


獨奏者需要具備高度演奏技巧與完整50分鐘長度,讓此首鋼琴協奏曲被譽為是布拉姆斯最艱難的鋼琴作品,並與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普羅高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被列為最艱難的三大鋼琴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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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開頭由法國號吹奏降B大調第一主題,從開頭的音準跑掉,就預示了接下來失敗的開始,隨後開始鋼琴獨奏的發展樂段,鋼琴家海夫里格(Andreas Haefliger)採取了較快的速度,鋼琴音量很大,但今天的聲響卻讓我覺得悶悶的,有一股在水中彈琴的錯覺,音色不怎麼突出,跟我在YouTube上聽到他演奏的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差異很大,第一樂章結尾並不像傳統協奏曲有明顯為鋼琴而寫的裝飾奏,儘管指揮黃佳俊和北市交很想努力配合鋼琴,讓此曲充滿了合作與對抗的火花,但實際上鋼琴和樂團是各演各的,我想說是一開始還沒有調整好,但到了第二樂章仍是如此—這是一個洶湧的樂章,鋼琴與樂隊介紹了主題,並在一個安靜的部分介入之前加以發展;此後不久,鋼琴和管弦樂隊進入了該主題的風雨如磐的發展階段,然後才進入中心樂段。海夫里格在此樂章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且以雜亂無章的彈奏方式帶過去,失誤更多之外,破碎的觸鍵與不精準的節奏讓樂團更加難以配合,鋼琴最後融合進樂隊效果中,並重複中心樂段主題,配合管弦樂的琶音向下,顫抖式的音型又起,回到第一段主題,換鋼琴呈現下墜狀態,管弦樂演奏主題,逐漸變得狂熱,以悲劇性結束樂章。


在暴風雨般的第二樂章結束後,平和的慢板樂章以ABA加尾聲的結構呈現,由大提琴在B♭大調上演奏出優雅的獨奏。第三樂章之所以著名,不只是因為布拉姆斯再度地完美展現綿長旋律裡的字字珠璣,他竟在一首「鋼琴協奏曲」中,安排了大提琴獨奏,呈示主要旋律,再交由樂團與鋼琴變奏、擴充、潤飾。這也是整首鋼琴協奏曲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樂章,與馬勒第五號交響曲第四樂章有異曲同工之妙,吐露了作曲家內心的情感,這本來是浪漫抒情的樂段,但鋼琴家的演出輕描淡寫,雖然速度放慢了許多,應該呈現出的感人音色卻沒有跟著傳達到,幸好獨奏的大提琴和樂團演出救了這個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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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樂章很明朗輕快,因此被認為是兩次義大利旅行的影響,表現得最顯著的樂章,在布拉姆斯的巧妙主題設計下,第四樂章以充滿了愉快歡樂的氣氛起始;帶有附點節奏的精緻主題讓樂團與鋼琴有精緻的相互變化,布拉姆斯將兩者的音樂個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而在歡快之餘,第二主題的感性更顯突出。鋼琴和樂團的配合在第四樂章終於顧及彼此的速度和節奏了,不過整首鋼琴協奏曲已經壞去了一半,整個第四樂章在優雅的速度中一路展現令人欣喜的特質,直到最後以降B大調明亮而歡欣的感情結束全曲。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是我為上半場音樂會的註解,這首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是布拉姆斯的作品中我最喜歡之一,雖然在現場音樂會達成成就了,但離我心目中的演出水準還差很遠。


安可曲是Franz Liszt: Legend No. 1, St. Francis of Assisi: Preaching to the Birds,第一次聽到長達10分鐘的安可曲,而且海夫里格彈得很好,但我聽完只想問,你為什麼不把主角的協奏曲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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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姆斯一生共創作四首交響曲,年輕氣盛的第一號、奔放自在的第二、宏偉感傷的第三,以及走回復古路線的第四號,是一部深、重且高雅的顛峰之作。延續巴赫的宏偉構思、貝多芬的強烈情感,以及擅於利用民間素材發揮其歌唱性,承襲前人的豐富資產,成熟創意滿點、浪漫奔放的熱情,既古典又浪漫。


第一樂章開頭是有名的「嘆息的主題」,由第一小提琴拉奏e小調第一主題,被休止符切成片段片段的旋律,有種嘆息、嗚噎的感覺。所以有人認為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是男人在哭泣,而莫札特g小調第40號交響曲則是女人在哭泣。第一主題採用三度音程的旋律設計,三度關係以三度下六度上持續前進,弦樂唱出木管隨後應答,創造一層一層的交織,立即呈現最大辨識度的深刻印象烙印於腦海之中,之後音樂再次反覆,利用八度關係做了一些變化,是主題的擴張部分,一次一次的反覆與變化,情感的層次堆疊濃郁厚重展現無遺。


指揮黃佳俊在第一樂章的表現就讓我印象深刻,也印證了我上半場的想法—問題是出在獨奏者而不是樂團,指揮的身體動作猶如在打太極拳般,有許多推、拉的意象,採取偏慢的速度展開,右手打著拍點,左手給出很多關鍵的指示,樂團呈現了很好的音樂流動性,就如黃佳俊在訪談中提到的:「手勢並不是硬性打拍子,而是以一種極為自然的方式呼吸,一口氣就帶動了樂團開始,樂團跟隨著那一口氣,自然而然地,音樂就開始流動。」指揮和樂團的詮釋不是以層次對比或多善感為主,音樂聽起來流動性很好,讓人聽了很放鬆舒服,跟上半場有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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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有著安魂曲的氣氛,採用了弗里吉亞調式,以簡短、憂鬱的號角開場,而後讓位於靜靜伴奏的單簧管,吹奏E大調第一主題,第一小提琴用撥奏合奏。透過使用不在原調性裡,借來的降六度和七度音階賦予了特別的震撼力。在本樂章中,布拉姆斯設計的樂曲內容逐漸發展,終成高聳入雲的抒情詩句而逐漸消失在空靈的寧靜中。


第三樂章的設計非比尋常,使用戲謔感十足的詼諧曲來打破前二樂章的枯寂氣氛,激昂沸騰的第一主題以樂團總奏出現,其間穿插了典雅的第二主題,而不時冒出清脆的三角鐵鳴聲,使這個樂章顯得分外歡樂。指揮和樂團在這個樂章是火力全開,充滿了歡樂熱鬧的氣氛,弦樂領著有點跳躍式的旋律,藉著使用短音符、切分節奏、三連音、六連音等等方式,布拉姆斯讓兩拍的音樂跳動起來,很有詼諧曲的氣氛,指揮也不禁手舞足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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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大膽且具有原創力的第四樂章,採用帕薩卡利亞(Passacaglia)變奏曲式,為八小節主題加三十段變奏,但不同於巴洛克時期帕薩加牙的主題在低音聲部,布拉姆斯將主題配置在各個聲部、不同的樂器組合,此樂章時而悲痛、時而低吟、時而意氣風發,簡直是布拉姆斯精緻技法的集大成,在反覆變奏中情緒越來越高昇,多采多姿的變奏曲第四樂章終在激昂的尾奏中告一段落,空留惆悵的餘音裊裊。整部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讓我感受到新生代指揮黃佳俊的厲害之處,細緻、立體的看得到音樂的構造,而且會引導出不同樂器及聲部的特點,加上流動性高的旋律感,讓聽者如沐春風。


在第四號交響曲裡,布拉姆斯極致展現對古典浪漫時期主題動機手法的認同,同時以內在的音樂語言突破既有的交響曲樂章框架,以最傳統的方式賦予交響曲新意。樂評家漢斯力克曾說過:「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像一口深黑的井,我們凝視的愈久,映照出的星光才會愈明亮。」半個世紀後,荀貝格在他的文章〈前進的布拉姆斯〉中指出,布拉姆斯的和聲語言、不墨守成規的曲式以及以一個經濟、絕小(小到甚至只有一個音程)的動機來完成一部大作品的手法,絕不亞於其同時代的任何一位作曲家,在音樂語言走向無所限制的道路上,布拉姆斯引領著,跨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