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9日 星期五

2023/6/9 NSO國家交響樂團《呂紹嘉與史蒂芬.賀夫》

這場音樂會是突如其來的,雖然我猶豫了很久,但還是沒有事先買票,主要是因為曲目並非我的最愛,結果當天下午在PTT古典版看到便宜的票,就決定衝來聽了。


音樂會一開場,即是拉赫瑪尼諾夫扣人心弦的《無言歌》,如泣如訴的旋律在樂團各聲部間深情地歌唱,音樂家分以小提琴、管絃樂等獨奏或重奏形式呈現,可以感受到今天NSO的狀態很好,從美國巡迴歸國後第一場音樂會,弦樂部流露出明亮的音色,銅管部不會放槍,收放自如,又能在指揮的指示下做出豐富的表情。


接下來是這場音樂會的重點曲目—拉赫瑪尼諾夫《g小調第四號鋼琴協奏曲》,由英國鋼琴家史蒂芬.賀夫(Stephen Hough)擔當獨奏,這位我在唱片中聽過多少次的響亮名號,如今終於能看見本人的光彩,就是我猶豫音樂會很久的原因。



拉赫瑪尼諾夫共創作了五首為鋼琴與樂團的大型作品,其中第二、三號鋼琴協奏曲與《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皆為當今舞台上熱門的演出曲目,而較冷門的第一、四號協奏曲中,又以後者最少被演出。


對許多愛樂者來說,「你比較喜歡拉二還是拉三?」經常是會被問到的或討論到的問題。就如同「貝九」、「柴五」等時常在樂迷間流傳的「行話」,第一號是拉赫瑪尼諾夫於莫斯科音樂院時期的作品,第四號則可說是拉氏五首鋼琴協奏曲中最少被演奏、甚至被提及的作品,相較於前兩首鋼琴協奏曲受歡迎的程度,第四號顯然一直不受樂迷青睞。


樂曲創作於1926年,問世的過程並不順利,首演後也並未如預期地得到好評,因此有了1928年及1941年的兩次修訂。從前後相距十五年的改版,可以看出此曲在拉赫瑪尼諾夫心中的份量與牽掛。


在此曲中,儘管拉赫瑪尼諾夫特有的綿長旋律及俄式的恢弘磅薄氣勢依然,但更令人留下印象的,恐怕是其晦暗不明的半音、大膽的和聲進行、詭變的快速音群和難以預測的節奏變化。如此的轉變,其實從之前的練習曲和前奏曲中已能略見端倪,而樂曲甚至反映了爵士樂的影響。種種風格的轉變,都與我們所熟悉的拉式風格相異其趣,呈現出一番新的面貌。這或許是此曲始終無法如作曲家其它樂曲那般親民的原因,卻說明了拉赫瑪尼諾夫在創作上的不斷探索與尋求突破。


史蒂芬.賀夫演出時使用iPad翻閱電子樂譜、腳下有遙控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有鋼琴家帶譜,更何況還是高科技,背譜起源從19世紀李斯特開始,時至今日,演出時背譜幾乎已成為不成文的規定,但鋼琴家本人肯定是有所考量才選擇帶譜,而我也認為,在演奏拉赫瑪尼諾夫高難度的作品之下,看譜能更精準地彈好每一個音符,實際上演奏時,史蒂芬.賀夫毫不受樂譜的影響,展現出很具個人特色的演奏。



第一樂章在以樂團開頭的引子之後,第一主題在鋼琴上奏出了莊嚴的氣氛。在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變調中,木管樂器和鋼琴進行了多次交流。開頭的主題在重複部分再次出現,帶有鋼琴琶音和小提琴單音的旋律。第二主題的發展,出現在高潮部分,也出現在第三樂章。鋼琴的節奏前面幾個小節和樂團有點分離,隨著時間漸入佳境,在重複部分兩者已經能達到很好的配合,之後史蒂芬.賀夫開始了自由的彈性速度,相較於常聽見的錄音版本,有了更新鮮的感受。


第二樂章由鋼琴獨奏開始,在慢板的鋪陳下,史蒂芬.賀夫的觸鍵和音色變化又更明顯了,在第一樂章時即使有樂團的合奏,仍能聽到鋼琴光輝明亮的音色,如樹葉的間隙撒下的和煦陽光,帶有點浪漫又莊嚴的氣氛,無論是聲響效果和動態對比都很出色。


這樂章可能是最有趣的,由憂鬱、內省的鋼琴開場引出豐富而淒美的和弦,這與拉赫瑪尼諾夫在紐約街頭聽到的一些爵士樂相呼應,在這樂章出現最多不像拉氏的風格;除了這些辛辣的和聲之外,拉赫瑪尼諾夫對鋼琴的處理也有一絲印象派的微光。


鋼琴過後接著是弦樂和鋼琴反覆演奏主題的部分。樂曲安靜地進行,然後突然進入中間部分,其中出現了一個狂野的主題。接著是第三部分,主題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最後,在鋼琴獨奏的顫音伴奏下,樂章結束,彷彿要消失一般,連接著第三樂章。


第三樂章算是本作中難度較高的部分,突然的打擊樂狂暴開場,然後平息下來,以精彩的華彩樂段展現鋼琴,音樂圍繞著一個類似隨想曲的第一主題和降D大調的第二主題迅速發展。接下來是優雅、喜慶般的旋律過門,可能有點曲折,但包含令人振奮的時刻,就像拉赫瑪尼諾夫以往美妙的旋律一樣,讓人沉浸其中並被其沖昏頭腦。第一樂章的第一主題和第二主題的發展也出現在樂章的後半部分。在轉為G大調的尾聲中,到此為止的各種元素被回顧,樂曲在一個令人振奮、明亮和喜慶的音符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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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賀夫不愧是傑出的鋼琴家,還曾以詩作和小說作品獲得重要文學獎項,並開辦過個人畫展,讓他被《經濟學人》雜誌評選為20位在世的博學家之一,更在2001年成為史上第一位,獲得被外界稱為「天才獎」麥克阿瑟獎的古典音樂演奏家。還以其卓越的音樂造詣獲頒大英帝國勳章(CBE)和音樂服務騎士勳章,除了和許多知名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錄製了近70張音樂專輯,曾獲得金音叉獎、留聲機獎以及多項葛萊美獎提名,被英國週日郵報譽為「英國在世最偉大的鋼琴家」。


在眾多的專輯當中,最著名的是一套四首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及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在當時的音樂總監Andrew Litton的帶領下與達拉斯交響樂團現場演出時錄製的。這些唱片為他贏得了第七次留聲機獎以及全英音樂評論家獎。所以史蒂芬.賀夫可以稱得上是拉赫瑪尼諾夫專家,而本次的演出讓我聽到了極具個人魅力的地方,儘管是看譜演出,仍能做出豐富的音樂性與不同的節奏,廣泛的音色變化與動態對比,配上Fazioli鋼琴的特性,得以展現出絕佳的音樂之美。


安可曲彈奏的是史蒂芬.賀夫自己改編的望春風,以往演出版本直接帶出民謠旋律,這次則是用拉赫瑪尼諾夫前奏曲op.32-5前奏當幌子,發展之後才出現主旋律,從沒想過一首自己這麼熟悉的作品能被彈奏的如此美麗,無怪乎觀眾熱情地拍手讓史蒂芬.賀夫出來謝幕5次才結束。


平心而論,第四號鋼琴協奏曲可說是拉赫瑪尼諾夫移居美國後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此時拉氏雖因生活家計迫使必須將事業重心從作曲轉移至職業演奏上,但他在創作思維與音樂格局上所帶來的突破卻是前所未有的。許多樂迷總會覺得爵士樂的歡快元素與拉氏向來陰鬱的旋律氛圍似乎格格不入,這或許不是一首讓人聽到馬上會著迷的協奏曲,但仔細聆聽,我們卻還是可以明顯感受到美、俄兩地不同音樂元素所激盪出的火花是如此絢爛奪目,越聽越能感受到其中的醍醐味,謝謝史蒂芬.賀夫今天帶來如此精彩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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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場的蕭斯塔科維契《第8號交響曲》我事前完全沒做功課,只知道他是在戰爭的籠罩下誕生的作品,實際聽起來很刺耳,很冗長又很震撼,如同前兩年所寫下的第七號交響曲《列寧格勒》,被命名為《史達林格勒》的第八號交響曲描寫的同樣也是戰爭的殘酷與荒謬。整首交響曲充斥著陰暗沈重的氣息,無法擺脫的壓迫感象徵著納粹鐵蹄,偶爾交織著片刻寧靜似乎預示著勝利已在不遠處。


本交響曲採用了c小調,和多首其他被視為帶「悲劇性」的交響曲同調(包括了貝多芬的《第5號交響曲》、舒伯特的《第4號交響曲》、布拉姆斯的《第1號交響曲》、布魯克納的《第8號交響曲》、馬勒的《第2號交響曲》等)。作曲家的好友吉利科曼(Isaak Glikman)亦稱本曲是蕭士塔高維奇「最具悲劇性的作品」,因為它的最後部份欠缺了樂觀和希望的元素。


※以下內容節錄自本場指揮呂紹嘉的撰文。


在時局動盪,戰爭再次直接威脅世人之今天,重新探索蕭斯塔科維契於二戰納粹德國進攻蘇聯期間所創作的「戰爭交響曲」7,8,9,尤其是今晚演出的第八號,有著更深的感觸。


第七號交響去雖因其是在納粹德軍列寧格勒圍城期間創作的背景,及曲中「政治正確」的光輝勝利面,在戰時博得全國及自由世界同仇敵愾的共鳴與名聲,但世人忽略的是,曲中其實更多隱喻描述蘇聯本身在「戰前」的高壓恐怖。而在1943年全蘇維埃終於挺過史達林格勒的納粹圍城,開始翻轉戰局時,蕭氏更以通篇都是陰暗晦澀的第八號來激勵國人,讓眾人跌破眼鏡,大惑不解。他以悲鳴、譏諷的姿態跳躍亂世尋求生途,而在災難、悲劇性的控訴後,最後僅以微弱的C大調絃樂曙光,像是萬劫餘生後的希望來結束全曲。


第一樂章從殘酷暴戾的迫害,令人毛骨悚然的災難,到吶喊無助的悲嘆獨白,25分鐘的長篇敘述著刻骨銘心的悲劇史詩。之後,像是為了對應這沈重緩慢的開場,兩個快板樂章寫實而譏諷的速寫了肅殺的實景:第二樂章像是坦克的無情碾壓,第三樂章像是地獄中的狂奔與背後不時傳來的陰森冷笑。這是個只有機械與暴力,沒有人性悲憫的世界。在兩聲毀滅性震天巨響後,進入篇幅最短、音量最微弱,卻是全曲最中心,最悲涼的第四樂章,那是大災難後的生靈塗炭,一切毀滅。緩慢爬行的絃樂重複低音,是殺戮後的廢墟,是一成不變的荒涼循環。漸次攀附其上的各式變奏似無助的悲鳴,也如不斷嘗試突破框架,卻總是被帶回原點的徒勞掙扎,第五樂章開頭終於抵達的C大調,是在無數「犧牲」後終於出現的一線光明。在首演排練時,曾有團員向蕭式讚嘆此處轉調之美,蕭說:「你知道為了達到這裡,需要流多少血嗎?」。


耐人尋味的是,蕭式並未在抵達光明後,在終樂章大肆發揮正向思想,譜出符合人心期待的燦爛篇章,講的卻像是凡夫俗子的瑣碎日常,世界持續它的日常運轉,平凡,歡樂,庸俗,混亂,進入總譜最後兩頁,剎時一股溫暖而凜然的氣息籠罩全場,這一刻,好似有一股神秘光環,召喚芸芸眾生,不約而同放下手邊的庸碌,望向同一高點,靜觀內心,弦樂重回C大調,在長笛陪伴下,這首龐大史詩平靜的結束在餘韻低迴的三聲低音撥絃中。


「人人互相猜疑懼怕,這種恐懼就要吞噬、悶死我們。我也快要窒息了。我一定得寫下來。我得為所有死去的、受苦的人寫安魂曲。我一定得用音樂寫下並抗議那殺戮機器的暴行。第七、第八號交響曲就是我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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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對蕭斯塔科維契而言,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論,生命是循環,歷史會重演,大災難後,生命會找到它的路。而似乎,在高壓極權中的凡夫俗子,就只能靠著堅韌的生命力、譏諷的態度,在夾縫中生存下來。無法以文字描述對這個結尾的感動,這是個輕輕放下,無法描述的結局,或許就因為它不說教,透過音樂就直接讓人在經歷了徹骨的時代災難後,以平靜溫暖的霎那肯定了人性凜然不可侵犯的價值與尊嚴,讓人們得到一種心靈上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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