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8日 星期四

鏡殺(上)

一、

潮濕、沉悶,這一個夏夜,空氣凝霜,蚊子和夜蟲從我身邊飛過,牠們越過高牆上那扇窗戶飛了出去。我凝視著那扇破碎的窗戶,透過殘缺的紅綠格子通花玻璃,外面好像有風,風裡響著蛙聲一片。
  
他們說這棟房子很不吉利,就用紅磚封住了屋子的所有窗戶,僅留下這一扇。冬天的一個深夜,強勁的東北風刮碎了這扇窗上的紅綠格子玻璃,玻璃落地的聲音清晰地劃破了整座空宅的沉寂。我看到窗外如蛇吐信般的閃電,窗格子上的玻璃映著清冷的光。
  
也是這樣的一個冬夜,那棟房子比現在這棟還要大,一個人高的紅綠格子玻璃窗沿著園子的走廊一直伸到遠處的轉角。我從走廊踱到園子,潔白的含笑花落了一地,清香在冰冷的空氣中擴散,冬天快要過去了,我拾起一朵含笑花別在髮梢上,小小的花朵沉入髮絲,長髮擋不住含笑花的秀麗,卻能把一抹清香落在髮絲裡,伴我今夜入夢。園子外傳來腳步聲,母親與一位我從沒見過的陌生人走了進來,我心想:這麼晚了為什麼還會有客人?他們擾亂了我冬夜賞花的心情,我轉身欲走。
  
「靈兒,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快過來,這是你的樹寒哥哥。」
  
「樹寒哥哥?」我向他點了一下頭,心裡滴咕:好像沒聽說過有這門親戚。他也向我點了一下頭,就跟著母親穿過走廊進屋裡去了。
  
家裡的親戚我總是分不清誰是誰,也沒差,反正母親每次都會說:靈兒,這是你的誰誰誰,我跟著叫就不會錯。可是,這個樹寒哥哥好像以前沒有見過呢。
  
清晨,園子裡傳來「嘩─嘩─」的掃地聲,可是落葉依然紛紛落在剛清掃過的地上。
  
「早。」在園子裡掃地的是樹寒。已經找不到昨晚一地的含笑花,只剩下一地的枯葉。
  
樹寒身穿白色麻布長衣,只是抬頭看了我一下,就低下頭繼續掃著地上的敗葉。那一雙無神的目光,蒼白的臉頰一如他身上的麻衣。「嘩─嘩─嘩─」他漸漸走遠,我出神地看著遠處落葉中的一襲白衣。
  
房間的銅鏡前,我取下髮梢上的含笑,褪下身上那件紅梅碎花旗袍。銅鏡裡,樹寒在落葉中抬首的一瞬間,清秀的雙目似有淚光,眼神空洞。我換上一件素白的真絲旗袍,這樣能分擔他的悲傷,還有他身上的蒼白。
  
山坡上新起了墳頭,母親說:「靈兒,那是你從未見過面的姨媽,你樹寒哥哥的母親。」
  
「我可以過去祭拜嗎?」咦?為什麼家裡沒有人提起過這位姨媽?
  
「當年你爺爺說了不認這個女兒,哎,說起來幾日也說不完。妳先過去吧。」
  
我踩著鬆軟的沙土,把點上的香插在墳頭。

「姨媽,樹寒哥哥會常來這裡吧?以後我也會常來。」
  
我把帶來的含笑花撒在墳前。「姨媽,希望你能喜歡這些花兒,還有樹寒哥哥也能喜歡。」


  
二、
  
夜裡的月光隨著冬天的消逝逐漸變得柔和,院子裡含笑花的香氣越來越濃,花開盡後落櫻繽紛。樹後有一襲白影,花落在長髮上,落在地上,無聲無息。
  
「靈兒,妳怎麼總穿一身白衣,我要帶孝,妳……」樹後的樹寒說。
  
「我要和樹寒哥哥一起帶孝,直到你脫下麻衣。」
  
「不必了。這塊花布送給你,找裁縫做成衣服應該很好看。」說完,白影往院外走去。
  
手上的花布還留存著樹寒的體溫,藉著月光,我攤開它,純白中開著數不清淺淺的黃色含笑花。我笑著落下了眼淚。
  
漆黑的墳前蹲著一個白影,痛苦地慟哭,荒野淒淒,在清冷寂靜的夜裡讓人戰慄。
  
「妳來啦?」他沒有回頭。

「聽到哭聲,就來了。」我揉著因為天黑看不到路不小心跌倒擦傷的手掌。

「剛才風帶來了含笑花的香氣,我就想,是妳來了。」

「姨媽她很美吧?」我傻傻地問。
  
他的背又在激烈地顫抖。
  
我向著墳前的白影走去,風吹起了身上的素白旗袍,裙擺揚起腳下的塵土。我輕輕地托起他的臉,蒼白的臉上佈滿淚痕,把他的頭放進懷裡,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希望能化解他所有的悲傷和不幸。
  
他拚命地哭,他說他想她,他希望她把他一起帶走,他不要一個人寂寞。
  
我開始嫉妒土下的她。
  
家裡的丫鬟悄悄說,這些天裡,半夜時都會有兩個穿白衣的女鬼在院子裡飄來飄去,可能是含笑花樹的魂魄在顯靈。
  
過了一些天,家裡的人議論,有人看見山坡上的那座新墳前,半夜裡出現兩個白影,還傳來似笑似哭的聲音。
  
我在樹寒房間裡看到姨媽的畫像,畫上的女子束著髮簪,髮簪上垂下一串玉珠子,珠子旁邊的瓜子臉蛋淺淺地笑著,身姿顧盼,手上輕搖一把小圓扇。
  
原來姨媽真的很美,他們一點都不像母子。
  
園子裡的含笑花已落盡,樹下,遠遠地一束白影往山坡去了,我知道那是樹寒,他又去看她了。我穿上披風隨後跟了上去。夜裡的天空掛著稀疏的星辰,半個人高的雜草被風搖得唏唏響,上墳的路在夜裡走熟了,我不會再摔倒,也不害怕,因為樹寒就在前頭,有他在,我就不會害怕。空中飄下薄薄的雪末兒,這是冬天就要遠走的訴別。揚揚的雪末中傳來一陣陣低泣,悲淒將雪末碾碎,墳上蓋了一層銀白。雪末中流出湧動的腥紅,染紅著潔白的麻衣。他像往常一樣蹲在墳前,身子倚著墓碑,蒼白的臉上還掛著淚痕,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愁苦,嘴角掛著我從未見過的笑容。「樹寒!」身上的披風撲倒在地,無數朵開在銀白中淺淺黃色的含笑花落在染紅的麻衣上。樹寒留給我唯一件的東西,就是那塊花布做成的旗袍,而旗袍上的含笑花由淺黃變成了殷紅。
  
花開又謝,鏡碎了,紅塵不知何時滅成灰,倘若空靈處還有一絲絲游離,那是我生生世世的祈求,但─願─有─來─生。




三、
  
我只能從這扇支撐著幾塊殘碎玻璃的窗戶看到屋子外面的天空,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默默地度過了數不清的寒暑春秋,我在這座不知空了多久的屋子裡,身上蒙了厚厚的塵土。虛空中回想前世種種,鉛華洗盡,唯有那個一身白色麻衣的男子,依依稀稀,他的名字叫御風。
  
我以這樣的姿式靜臥了多久?不知道。這裡一直沒有人來過,窗外也像這裡如此破敗嗎?想起那件開滿含笑花的旗袍,風姿裊裊,可是旗袍早已不知落在何方。我又在亂想了,即使世界上最華麗的衣裳對於我來說已沒有用處,因為我只是一台老式傻瓜相機,如果沒有人捧起的話,連臥姿都一直這樣不會改變的相機。
  
一隻蜘蛛爬了過來,開始繼續他昨天的網。網破了又織,織了又破,他沒有半點怨言地每天爬上他的網繼續著同一個動作。起碼他能自由地爬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我只能這樣靜臥著。我感覺著身體裡的每一個齒輪,許多年沒有轉動,但好像都完好無損,身上塵封的出廠銘牌表明著我是一台做工精緻、名貴的老式相機。
  
今生,我只是一部相機。
  
有一天,兩個小偷闖入了這幢久無人煙的老屋。其中一個小偷在角落發現了我。他用髒兮兮的袖子往我身上擦了又擦。他們在這幢房子裡幾乎一無所獲,憤憤中把我裝進袋子裡帶走。我就這樣離開這座不知道待了多久的房子,還有那扇紅綠格子窗戶,最後一眼望向它,眼前浮現園子的長長走廊,伸長到轉角的一片紅綠格子窗戶,闌珊中一襲白色麻衣。

小偷跌跌撞撞地走出宅子,嘴裡一遍又一遍地罵三字經。越走越遠,那片蛙聲越來越小,我在袋子裡什麼都看不見,陪著我的只有無盡的漆黑。

四、
螞蟻一樣的人在門外川流不息,人、汽車、自行車,匡匡當當一串串跑著遠去。有人從門口進來,背著光看不清臉面,一個個在我身前晃了又晃,又朝著門口走出去融入一片光亮中。
  
這是一家位於市中心的舊相機售貨鋪。櫃檯裡都是舊的專業相機,看的人不多,買的人更少。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老頭,精瘦,駝背。老頭每天把玻璃櫃裡的相機一一取出,用軟布逐一擦拭。我已經煥然一新,金屬外殼散發著淡啞的光。
  
店裡只有老頭一個人,看貨和買的人都不多,老頭很清閒,一個人的鋪子裡沒有人同他說話。

我環顧四周的相機,大部份古老陳舊,也許當年風光無限,如今乏人問津。
  
門外,揚起的灰塵像沙瀑,風塵中走出一個人,走近,踏進門裡。背著光的臉面晃呀晃,他站在玻璃櫃前仔細地看。老頭上來招呼:
  
「先生要買舊相機?」
  
「是的,看看。」
  
「想買什麼樣的相機?」
  
「Nikon。」
  
「吶,這邊幾台都是Nikon相機。」
  
一張臉向我靠近。
  
「我可以看一下這台嗎?」
  
老頭把我從玻璃櫃裡取出交到他手上,一種異樣的感覺貫穿了全身,一絲絲若有若無。
  
他舉起相機轉身,從取鏡器中往店外看,臉迎向門外的光亮,一張黝黑的臉龐,留著長髮,額前的頭髮挑染過,眼睛在取景鏡前眨呀眨。
  
「這種舊型號的相機現在市面上不多了。」老頭說。我又被放回原來的地方,他什麼也沒有買。
  
幾天裡他來了幾次,每次老頭都熱情地湊上去,雖然他總是漫不經心地看,可能老頭只是寂寞地想找個說話的人。
  
最後一次,他從錢包裡拿出一疊鈔票,指著我說,我要那台。
  
老頭臉上的皺紋綻開了花。 「看來先生是識貨的主。要不要我幫你包起來?今後相機使用上有什麼問題,可以拿回來,我幫你檢修。」
  
我被裝進袋子,跟著他走出店門,眼前越來越亮,亮得眩目,我與他融入五光十色的陽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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